序章:槐树村的夏
一九六二年,夏天来得特别早。槐树村的槐花还未完全落尽,空气中已经弥漫着盛夏的燥热。村子中央那棵老槐树下,是孩子们嬉戏的天堂,也是田秀月和陆明远童年记忆里最安详的角落。
秀月和明远是从小一起长大的。秀月家住在村东头,父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,靠着几亩薄田过活。她皮肤黝黑,眼睛却像清泉一样明亮,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垂在身后,总是梳得整整齐齐。明远家则在村西头,父亲是村里少有的“知识分子”,读过几年私塾,后来在镇上的小学当了民办教师,母亲是温柔娴静的家庭妇女。明远继承了父亲的聪慧,看书识字比同龄的孩子都快,眉眼清秀,性格沉稳,不像村里的其他男孩那样野。
两家隔着几条田埂,算得上是邻居。从会走路起,两个孩子就形影不离。春天,他们一起去田埂上挖野菜,辨认各种不知名的草花;夏天,他们躲在老槐树的浓荫下,听明远念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故事,或是比赛捉知了;秋天,他们帮着家里收庄稼,在打谷场上追逐打闹,脸上沾满金黄的谷壳;冬天,他们挤在明远家简陋却温暖的土炕上,听明远父亲讲古书,或是围着火盆烤红薯,那甜糯的香气至今仍萦绕在秀月的记忆深处。
“秀月,你看这朵云像不像老水牛?”明远指着湛蓝天空上飘着的白云,声音清朗。
秀月仰着头,认真地看着,然后摇摇头:“不像,我觉得像我娘蒸的馒头。”
明远笑了,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:“那你饿了?”
“嗯,”秀月诚实地点点头,肚子适时地叫了一声,“今天晚饭只有稀粥。”
明远从口袋里掏出半块黑面馍馍,这是他偷偷藏起来的,本来打算留给弟弟妹妹。“喏,给你。”
秀月犹豫了一下,看着明远真诚的眼睛,接了过来:“谢谢哥。”她小口小口地啃着,馍馍虽然干硬,但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,已是难得的美味。
“慢点吃,别噎着。”明远看着她,眼神里带着兄长般的怜爱和一种少年人朦胧的好感。
那时候,他们还不知道“喜欢”是什么意思,只知道在一起玩耍,分享仅有的食物,互相照顾,就是最快乐的事情。明远的父亲陆老师是个温和的人,他看出两个孩子之间的默契,常常笑着说:“我们家远子和秀月这丫头,真是天生一对。”
秀月的父母也喜欢明远这个安静懂事的男孩,觉得他有文化,将来会有出息。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,邻里之间的关系简单而淳朴,两小无猜的感情,在平静的岁月中悄然滋长,像老槐树下的野草,无声无息,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。
然而,平静的生活往往容易被打破。时代的洪流,正以不可阻挡之势,涌向这个偏僻的小村庄。
第一章:风云突变
六十年代中期,运动的浪潮席卷全国。先是“四清”运动,紧接着,文化大革命的序幕缓缓拉开。平静的槐树村,也被卷入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。
最初的变化是细微的。村里的墙上开始刷上红色的标语,大喇叭里开始播放激昂的革命歌曲。接着,一些“有问题”的人被揪了出来。陆老师,这位读过几天书的民办教师,因为在解放前读过一些“旧书”,又写得一手好字,被人贴了大字报,指责他是“封建余孽”、“小资情调”。
那是一个夏末的午后,秀月放学回家,看到家门口围着不少人,对着墙上的大字报指指点点。她好奇地凑过去,看到最前面一张大字报的标题赫然是:“批判陆某某的反动学术权威思想!”下面罗列着一些似是而非的“罪状”。
秀月的心猛地一沉,她认得那是明远父亲的名字。她想挤进去看看,却被旁边一个粗壮的妇人一把推开:“小孩子家家的,看什么热闹!走开走开!”
回到家里,秀月心神不宁。母亲看出了她的不对劲,关切地问:“月儿,怎么了?脸色这么难看?”
“娘,陆老师……他是不是出事了?”秀月小声问。
母亲叹了口气,放下手里的活计,把秀月揽到怀里:“孩子,陆老师是好人,就是读了点书,现在运动来了,难免有些风言风语。你不要乱想,离那些是非远一点。”
话虽如此,但秀月心里的担忧却挥之不去。第二天去学校,她没有看到明远。课间操的时候,才看到明远一个人默默地站在队伍的后面,低着头,平日里挺直的脊背显得有些佝偻。他的眼睛红肿着,显然哭过。
秀月想走过去安慰他,却被几个平时就有些调皮的男生拦住了。
“秀月,别理那个‘黑五类’的狗崽子!”一个留着小平头、眼神凶狠的男孩说。
“就是!他爹是牛鬼蛇神,他也不是好东西!”另一个附和道。
秀月气得浑身发抖:“你们胡说!陆老师是好人!”
“好人?哼,等着瞧吧,牛鬼蛇神的子女,迟早要被打倒!”小平头挑衅地看着她。
秀月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。她看着队伍后面的明远,明远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,抬起头,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,那里面有羞愧,有难堪,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奈。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却什么也没说,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
从那天起,学校里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。老师们人人自危,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认真教学。课堂秩序混乱,学生们被鼓励互相揭发,批斗所谓的“牛鬼蛇神”。
明远和他的父亲成了重点批斗对象。陆老师被勒令停课,每天打扫村里的厕所,戴 着重重的纸帽子,游街示众。明远也受到了牵连,被同学们孤立,骂作“小牛鬼蛇神”。他不再和以前一样和小伙伴们玩耍,总是独来独往,沉默寡言。
秀月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她想去找明远,想安慰他,但每次看到他被众人指指点点、孤立无援的样子,她就感到一阵无力。更让她难过的是,村里开始有人劝说秀月的父母,让她和明远“划清界限”。
“秀月她爹,不是我说你,你们家秀月和陆家那小子走得太近了!现在人家是黑五类,你们可要小心,别被牵连进去!”村里的生产队长,一个思想保守的中年男人,找到秀月的父亲。
秀月的父亲是个憨厚老实的人,但也有些胆小怕事。他皱着眉头,抽着旱烟,半天没说话。
秀月的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:“他爹,这可怎么办啊?月儿和明远那孩子从小玩到大……”
“什么从小玩到大!现在是讲阶级立场的时候!你们要是不听劝,以后出了事,可别怪我没提醒!”生产队长撂下一句话,转身走了。
那天晚上,秀月听到父母房间里传来低低的争吵声。
“他爹,我们不能看着月儿受委屈啊!明远那孩子是好孩子,都是运动害的……”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。
“妇人之见!你懂什么!现在是什么形势?和黑五类划不清界限,是要犯政治错误的!我们家好不容易才过上安稳日子,可不能再出什么岔子!”父亲的声音严厉而焦虑。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什么可是的!以后不许月儿再跟明远那小子来往!听见没有!”
秀月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。她捂住耳朵,不想听父母的争吵,泪水却无声地滑落。她不明白,为什么好好的人,因为出 身就要被人唾弃?为什么她和明远的友谊,也要被这残酷的运动所摧毁?
第二天,秀月去上学,特意绕开了明远家的方向。她低着头,匆匆走在田埂上,心里空落落的。她知道,从今天起,她和明远之间,仿佛多了一道无形的墙。
她能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人盯着她。她加快脚步,走到村口,却意外地看到了明远。他站在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,手里拿着一本破旧的书,眼睛却望着远方,背影孤单而落寞。
秀月的脚步顿住了。她想跑过去,想问他好不好,想告诉他自己没有忘记他。但她又犹豫了。父母的话,村里人的议论,像沉重的枷锁,束缚着她。
明远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,慢慢转过头。四目相对的那一刻,两个人都愣住了。明远的眼神里有惊讶,有期待,但更多的是受伤和失望。他看到秀月身后不远处,站着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,正对着她指指点点,窃窃私语。
秀月明白了。她咬了咬嘴唇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转身跑回了家。她没有回头,但她能感觉到,明远的眼神一直追随着她,直到她消失在巷口。
那一天,老槐树下没有了往日的欢声笑语,只有夏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,仿佛在低声诉说着这个夏天发生的一切。秀月和明远之间纯真的情谊,第一次被时代的洪流无情地冲刷,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。他们像两条原本并行的小溪,因为突如其来的山洪,被迫偏离了方向,不知何时才能再汇合。
第二章:鸿沟渐深
随着运动的深入,陆老师一家的处境愈发艰难。批斗会成了家常便饭,陆老师被押上台,戴着高帽,挂着牌子,接受各种污言秽语的谩骂和侮辱。有时,甚至会有人动手推搡他。明远每次都远远地躲着,但他瘦弱的肩膀,却仿佛承受着比他父亲更沉重的压力。
村里的人,大多对陆家避而远之。从前一些和陆老师关系不错的乡邻,如今也唯恐惹祸上身,见面时要么低着头匆匆走过,要么干脆绕道而行。人情冷暖,世态炎凉,在这个时候显露得淋漓尽致。
秀月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。她每天上学,都要面对同学们异样的眼光和背后的指指戳戳。有些人甚至故意在她面前模仿大人们的腔调,喊她“黑五类狗崽子的小姘头”。每当这时,秀月都觉得无地自容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她试图遵守父母的要求,尽量不提起明远,甚至在路上远远看到他,也会立刻低下头,加快脚步。可是,她的心里却始终放不下他。她会偷偷地在放学路上,绕到陆家院子墙外,听听里面的动静。院子里很安静,只有风吹过破旧窗棂的声音。她想象着明远一个人在屋里是怎样的心情,是害怕,是愤怒,还是绝望?
有一次,她看到陆老师的妻子,秀月称呼她为陆婶,一个人默默地在院子里晾晒洗干净的衣物。陆婶的脸色苍白,眼神空洞,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光彩。看到秀月,陆婶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:“是秀月啊。”
“陆……陆婶。”秀月有些不知所措。
“进来坐会儿吧。”陆婶的声音很轻。
秀月犹豫了一下,还是跟着陆婶走进了低矮的屋子。屋子里光线昏暗,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。桌子上放着一张明远小时候的照片,照片上的他笑得那么灿烂。秀月看着照片,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“明远呢?”秀月小声问。
“在屋里看书呢。”陆婶指了指里屋紧闭的门,“现在的孩子,不让上学,也只能自己看看书了。”
“陆老师他……还好吗?”秀月忍不住问道。
陆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悲伤:“还能怎么样?每天被拉出去批斗,说要割掉他的尾巴,批倒批臭……他一个读书人,哪里受得了这种羞辱……”说着,陆婶的眼圈红了。
秀月看着陆婶痛苦的样子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难受得说不出话来。她很想安慰陆婶,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,但又觉得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“秀月,”陆婶突然拉住她的手,眼神恳切地看着她,“婶子知道,这事儿不怪你。你们俩……是孩子,不懂这些。但是,现在的世道不一样了。你们……还是离得远一点吧。明远这孩子,心思重,他要是因为这事想不开……我……”陆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
秀月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。她明白陆婶的意思,也明白明远此刻的痛苦。她用力点点头,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:“陆婶,您放心,我知道该怎么做。您……您也要保重身体。”
离开陆家,秀月的心情更加沉重。她和明远之间,仿佛隔了一道越来越宽的鸿沟。这道鸿沟,不仅仅是家庭出身的差异,更是那个疯狂年代强加给他们的政治标签。
明远似乎也明白了这一点。他不再试图接近秀月,甚至在偶尔的视线交汇时,也会立刻移开目光,眼神冰冷而疏离。秀月知道,他是在保护自己,也是在保护她。他用冷漠来掩饰内心的脆弱和痛苦。
他们就像两颗原本靠近的星星,因为宇宙风暴的来袭,被迫各自漂流在茫茫的夜空中,遥遥相望,却无法靠近。
村里开始号召知识青年上山下乡。虽然明远和秀月都还小,但这样的消息,无疑给这个压抑的村庄又蒙上了一层阴影。许多人家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离别做准备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安和迷茫的气氛。
一天,秀月在河边洗衣服,看到明远独自一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,呆呆地望着河水发愣。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格外单薄和落寞。秀月的心又是一阵刺痛。她想走过去,哪怕只是说几句话也好。
她鼓起勇气,慢慢地朝他走去。明远听到了脚步声,猛地回过头,看到是秀月,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。
“明远……”秀月在他身边蹲下来,声音有些颤抖。
明远没有看她,只是望着河水:“你来干什么?我们不是一样的人。”
“不是的!明远,不是你想的那样!”秀月急忙辩解,“我没有……”
“那你为什么躲着我?为什么不理我?”明远打断她,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激动,“是不是因为我是‘黑五类’的狗崽子?是不是因为怕连累你?”
“不是的!”秀月的眼泪掉了下来,“明远,你相信我,我没有嫌弃你!我只是……我只是怕……”
“怕什么?怕别人说你吗?还是怕你爹娘骂你?”明远的语气越来越尖锐,带着一种被伤害后的愤怒。
“我……”秀月哽咽着,说不出话来。她无法解释清楚自己内心的挣扎和恐惧。
“算了,”明远转过头,不再看她,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失望,“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。以后……还是不要再见面了。”
说完,他站起身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留下秀月一个人坐在河边,泪如雨下。
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,显得那么孤独和无助。她知道,这一次,他们是真的分开了。不是因为不爱,而是因为那个时代,那份沉重的出身,将他们推向了不同的命运。
那条曾经留下他们无数欢声笑语的河,此刻流淌得那么缓慢,却又那么无情,仿佛要冲刷掉他们之间所有美好的回忆。秀月的心,也像这河水一样,冰冷而茫然。她和明远的童年,连同那份纯真的情愫,似乎真的要被这汹涌的时代洪流,彻底埋葬了。
第三章:知青下乡
时间来到了七十年代初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大规模展开。一批批城市里的知识青年,响应号召,来到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,接受“再教育”。
槐树村也迎来了一批知青。他们大多来自城里,穿着和村里人不一样的衣服,说着不一样的口音,对农村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和不适应。村里专门为他们安排了住所,就在村头的知青点,几间旧房子改造而成。
秀月和明远都已经长成了半大的孩子。秀月出落得越发水灵,虽然穿着打补丁的衣服,但难掩清秀的五官。明远则长高了不少,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和忧郁,只是依旧沉默寡言。
知青的到来,给沉寂的村庄带来了一些变化。他们带来了城市的消息,带来了不同于农村的生活方式,也带来了一些新的观念。村里的年轻人,包括一些和秀月差不多大的男孩女孩,都对这些“城里来的知识青年”充满了好奇。
其中,有一个叫周晓峰的知青,引起了秀月的注意。周晓峰个子很高,皮肤白皙,戴着一副眼镜,显得文质彬彬。他不像其他一些知青那样抱怨农村的艰苦,反而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。他会主动帮村民干农活,虽然动作有些笨拙;他会对着田埂上的野花写生;他甚至还找村里的老人请教农具的使用方法。
秀月有时会在干活的间隙,偷偷看他。她觉得他和村里的其他男孩不一样,他身上有种淡淡的书卷气,让她想起了以前的明远。不过,明远现在总是独来独往,和他们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。
明远的变化也很大。他因为家庭成分不好,初中毕业后就没能继续升学,只能在家帮着父母干农活,或者去镇上打零工。他变得更加沉默,很少与人交流。村里人都知道他家的情况,对他也敬而远之。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他才会拿出父亲留下的那些旧书,就着昏暗的油灯,津津有味地阅读。那些书,是他贫瘠生活中唯一的慰藉。
秀月和明远,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,各自延伸在槐树村的土地上。他们偶尔会在村里的小路上碰到,但只是匆匆点头,或者干脆避开对方的目光。曾经无话不谈的青梅竹马,如今却形同陌路。
秀月心里依旧惦记着明远。她会忍不住打听他的消息,知道他每天都在努力干活,知道他身体不太好,经常咳嗽,知道他依旧坚持看书。每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,她的心里都会泛起一阵酸楚。她也知道,周晓峰对她颇有好感,时常会找机会和她说话,给她讲城里的新鲜事,帮她挑水、割草。周晓峰的关心,秀月不是感受不到,甚至心里也有一丝悸动。但是,她的心底,始终有一个角落,属于那个沉默寡言、眼神忧郁的少年。她知道,自己对不起周晓峰,也对不起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。
一九七三年的春天,又有一批知青下乡来到槐树村。这批知青中,有一个叫林晓月的女孩,是周晓峰的同学和好友。林晓月性格开朗,热情大方,很快就和村里的年轻人打成一片。她也对秀月这个安静内秀的女孩产生了好感,两人很快就成为了朋友。
通过和林晓月的交往,秀月也了解了一些关于周晓峰的事情。周晓峰是工人家庭出身,父亲是工厂的技术员,在文革初期受到过一些冲击,但情况不算太严重。他下乡来槐树村,并非完全自愿,更多的是响应号召。他对农村的艰苦生活有一定的心理准备,但现实还是比他想象的要严峻得多。
林晓月的到来,也给明远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微小的波澜。林晓月性格开朗,不像其他人那样对明远另眼相看。她有时会在路上遇到明远,会主动和他打招呼,问他一些关于村里历史或者农活的问题。起初,明远很警惕,只是简单地回答几句。但林晓月的真诚和尊重,让他渐渐放下了戒备。有时,他们会聊上几句,虽然不多,但对于一直处于孤立状态的明远来说,已经是一种难得的慰藉。
秀月看在眼里,心里有些不是滋味。她看到明远和林晓月说话时,虽然依旧平静,但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光彩。她知道,自己不应该有这种想法,明远有权利和别人交往。但是,情感的堤坝一旦有了裂缝,就很难再完全弥合。
一次,村里组织修水库,男女知青和村里的青壮年都去了。秀月在工地上负责挑土。她看到明远也在,正和一个男知青一起抬着一块大石头。明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,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,但他干得很卖力。秀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,看着他。阳光照在他黝黑的脸上,勾勒出坚毅的轮廓。她突然发现,眼前的明远,已经不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嬉笑打闹的少年了。生活的磨难,让他变得成熟、坚韧,但也更加孤独。
就在这时,周晓峰走了过来,递给秀月一个水壶:“秀月,歇会儿吧,喝口水。”他的眼神温柔而关切。
秀月接过水壶,小声道了谢。她看到不远处,林晓月正和明远说话,似乎在问他什么。明远摇了摇头,林晓月笑了笑,也没在意。
秀月喝了一口水,心里却苦涩得厉害。她知道,她和明远之间,已经隔了太多东西。家庭的鸿沟,时代的阴影,还有眼前这个对她示好的周晓峰,以及那个和明远开始有了些许交流的林晓月。他们的未来,似乎变得越来越模糊,越来越遥远。
傍晚收工,大家一起往村里走。周晓峰很自然地走在秀月身边,和她说着话。明远和林晓月则走在另一边,低声交谈着。夕阳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交织在一起,却又彼此分离。
秀月看着身边的周晓峰,又忍不住看向远处的明远。她的心,像被分成了两半,一半是对现实的妥协和对温暖的渴望,另一半是对过往的眷恋和对那份纯真情感的不舍。在这条回家的路上,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,人生的道路,往往不是自己能够轻易选择的。有时候,命运的洪流会将你带向一个完全陌生的方向,而你只能被动地随波逐流。
第四章:暗流涌动
知青下乡给槐树村带来了不少新气象,但也潜藏着不少矛盾。城里来的知青和村里的农民,在生活习惯、思想观念上都存在着差异。一些知青认为自己是被“流放”到了农村,心里充满了不满和抱怨。而一些思想保守的村干部和村民,则对知青们带来的“资产阶级思想”感到警惕和排斥。
周晓峰虽然也感受到了农村的艰苦和理想与现实的差距,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一些知青那样消极颓废。他努力适应着这里的生活,利用自己的知识,帮助村民解决一些实际问题。比如,他根据书本知识,改进了队里的积肥方法;他还教村里的孩子们识字算术。他的努力和真诚,渐渐赢得了一些村民的好感,也包括秀月和林晓月。
秀月和周晓峰的关系,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走近。周晓峰会给她带来城里买的糖果,会给她讲外面的世界发生的新鲜事,会在她遇到困难时伸出援手。秀月的心,也渐渐被这个温和体贴的男孩打动。她开始习惯了他的存在,习惯了他的关心。她甚至开始想象,也许,他们真的可以走到一起。
然而,她内心深处,对明远的牵挂却从未停止。每次看到明远,她的心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揪紧。她知道明远的日子过得不好,父亲陆老师在一次批斗中被打伤了身体,至今尚未痊愈。明远每天除了下地干活,还要照顾父亲,家里的生计十分艰难。
一个下雨天,秀月去给周晓峰送她家自己做的咸菜。走到知青点附近,她看到明远正冒着雨,吃力地把一辆板车从泥泞的土路上拉上来。板车上装着满满的柴火,显然是从山上砍下来的。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,紧紧地贴在身上,勾勒出他瘦削而坚实的臂膀。他的脸色苍白,呼吸急促,每走一步都显得非常吃力。
秀月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。她想上去帮他,但脚下却像生了根一样。她看到不远处,林晓月打着一把伞,正试图上前帮忙,却被明远拒绝了。
“我没事,谢谢你,林晓月同志。我自己能行。”明远的声音有些沙哑,但语气很坚决。
林晓月有些失望,但还是撑着伞,默默地跟在他旁边,替他挡着些雨水。
秀月站在原地,看着这一幕,心里五味杂陈。她既心疼明远的辛苦,又为林晓月的关心感到一丝莫名的失落。她最终还是没有上前。她知道,她不能,也不应该。
那天晚上,秀月辗转反侧,难以入眠。她想起了很多和明远在一起的往事,想起了他们童年的欢声笑语,想起了他曾经给她的那半块馍馍,想起了他在老槐树下给她讲的故事……那些记忆,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,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她不知道自己和周晓峰之间,到底算什么。他们相处得很好,周晓峰对她也很好,但是,她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。那种感觉,是心动,是默契,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和眷恋,是只有和明远在一起时才能感受到的东西。
与此同时,村子里也发生了一些事情。一些别有用心的人,开始利用知青下乡的机会,搞一些小动作。他们嫉妒周晓峰因为表现积极而受到队里的表扬,就开始散布一些关于他和秀月的流言蜚语,说他们“早恋”,“资产阶级情调严重”,甚至无中生有地说他们“偷情”。
这些流言蜚语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。周晓峰的父母都是干部,对子女要求很严格,听到这些传言后,非常生气,严厉地批评了周晓峰。周晓峰感到非常委屈和无奈。
秀月听到这些流言,更是又气又急又委屈。她和周晓峰是清白的,可是在那个年代,流言蜚语是最伤人的武器。她想去找周晓峰解释清楚,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。她和周晓峰毕竟还没有确定关系,这样贸然去找他,会不会引起更大的误会?
更让她难过的是,村里人也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她。一些思想保守的妇女,开始在背后议论她,说她“不安好心”,“攀高枝”,甚至跑到她父母那里去告状。
秀月的父母也听到了风言风语,非常担心。父亲狠狠地骂了她一顿,说她“不懂事”,“给我丢人”。母亲则在一旁抹眼泪,劝她离周晓峰远一点,以免惹祸上身。
秀月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和绝望。她仿佛一下子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。她和周晓峰的关系,因为流言蜚语而变得尴尬和紧张。她和明远之间,依旧隔着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。而她自己,则成了村里人议论的焦点。
一天晚上,秀月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。她觉得自己就像漂浮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孤舟,找不到方向,看不到希望。
就在这时,有人轻轻敲响了她的窗户。
秀月吓了一跳,赶紧擦干眼泪,走到窗边,掀开窗帘一角,向外望去。昏暗的月光下,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是明远。
秀月的心猛地一跳,下意识地想要关上窗户。
“秀月,你没事吧?”窗外传来明远低沉而沙哑的声音,“我听说了……那些流言。”
秀月愣住了。他知道了?
“跟我来,”明远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,“我有话跟你说。”
说完,他不等秀月回应,就转身消失在了夜色中。
秀月犹豫了一下。父母不在家,弟弟妹妹已经睡了。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出去,但是,她又实在很想知道明远想跟她说什么。她咬了咬牙,悄悄地打开后门,溜了出去。
第五章:雨夜的抉择
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,带着初春的寒意。秀月跟着明远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村道上。两人都没有说话,只有雨点落在树叶上和泥土里的声音,以及彼此踩在泥水里的脚步声。
明远在村外一片荒废的坟地前停了下来。这里平时很少有人来,显得格外阴森寂静。只有几棵歪脖子树在夜风中摇曳,投下狰狞的影子。
“有什么事,就在这儿说吧。”明远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。
秀月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脸庞,紧抿的嘴唇,还有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显得深邃的眼睛,心里一阵酸楚。她鼓起勇气,轻声问:“你……找我有什么事?”
明远没有看她,目光投向远处的黑暗,声音低沉:“我知道,最近村里有很多关于你和周晓峰的传言。”
秀月的心一紧,下意识地想辩解:“我和他……我们是清白的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们是清白的。”明远打断她,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,“但是,现在这个世道,清白又有什么用?流言蜚语是杀人的刀子。”
秀月沉默了。她知道明远说的是事实。在这个年代,道德和名誉变得异常脆弱,尤其是在政治运动的大背景下,任何一点风吹草动,都可能被人无限放大,成为置人于死地的武器。
“秀月,”明远转过头,看着她,眼神复杂,“周晓峰是个好人,对你也不错。你们……是合适的一对。”
秀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。她最怕听到的,就是这句话。
“你……你别这么说,”她声音有些颤抖,“我和他……”
“你们没有什么不可以的。”明远的语气很平静,平静得近乎残忍,“我们是不同的人。我的家庭,注定了我这一生都不会有好的前途。跟着我,只会拖累你。”
“不是的!明远,你不要这么说!”秀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,“我没有觉得你是拖累!我喜欢……”
她话还没说完,就被明远打断了。
“你喜欢什么?”明远苦笑了一下,“喜欢他城里人的身份?喜欢他家庭成分好?喜欢他能给你一个安稳的未来?秀月,你醒醒吧!我们之间,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!”
他的话像一把尖刀,狠狠地刺进了秀月的心脏。她看着明远苍白的脸,看着他眼底的痛苦和绝望,突然明白了。他之所以会说这些,不仅仅是为了她,更是为了保护她,为了让她彻底断了和他的念头。他知道,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,与其让她跟着自己受苦,受委屈,不如让她选择一条更平坦、更安稳的路。
“明远……”秀月哽咽着,说不出话来。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席卷了她。
“秀月,忘了我吧。”明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,“好好和周晓峰过日子。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。你们……会幸福的。”
说完,他深深地看了秀月一眼,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不舍、痛苦和无奈,然后,他转过身,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暗的雨幕中,很快消失不见了。
秀月一个人站在冰冷的雨里,任凭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服。她的心,仿佛也被这场冰冷的雨水彻底浇灭了。明远的话,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,横亘在他们之间。他选择了放手,选择了牺牲自己,来成全她。这份沉重而决绝的爱,让她痛彻心扉。
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,直到雨渐渐停了,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。她才失魂落魄地往回走。回到家,看到母亲担忧的眼神,她强忍着泪水,平静地说:“娘,我和周晓峰……没什么。那些传言,不是真的。”
母亲叹了口气,没再多说什么,只是给她端来一碗热粥。
秀月默默地喝着粥,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,难受得无法呼吸。她和周晓峰之间,因为这场风波,变得更加尴尬。周晓峰似乎也明白了什么,对她虽然依旧关心,但保持了一定的距离。
不久之后,周晓峰因为表现突出,被调到了县里的知青点,参加一项水利工程建设。这意味着,他将离开槐树村,去一个更远的地方。
临走前,周晓峰找到秀月,把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送给了她。
“秀月,我要走了。”周晓峰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,有遗憾,有不舍,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,“这是我攒了很久的钱买的,希望你喜欢。”
秀月接过笔记本和钢笔,低着头,轻声说:“谢谢你,晓峰哥。你……要多保重。”
“你也是。”周晓峰顿了顿,鼓起勇气说,“秀月,以前的事,你别放在心上。我知道你心里……可能还有别人。我不怪你。我希望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。”
秀月的心猛地一颤,抬起头,看向周晓峰。他的眼神坦然而真诚。她突然觉得很愧疚,也很感激。
“晓峰哥,”她认真地说,“对不起。还有……谢谢你。”
周晓峰笑了笑,笑容有些苦涩,但依旧温和:“不用说了。保重。”
说完,他转身离开了。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,秀月的心里,空落落的。她和周晓峰之间,终究只是一个错过的故事。而那个她真正牵挂的人,早已在她心里划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,留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空缺。
明远走了,周晓峰也走了。秀月的生活,似乎又回到了原点,但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。那个雨夜的抉择,像一道分水岭,将她的青春岁月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半。一半是青涩懵懂的憧憬,一半是现实的无奈和沉重的抉择。而明远,那个她童年记忆里最温暖的阳光,如今却成了她心中永远无法触碰的痛。
第六章:岁月流转
时间如同槐树村门前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,看似平静无波,却在不知不觉中带走了许多人和事,也改变了许多的模样。
转眼间,到了七十年代中期。秀月已经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。经历了周晓峰的离开和明远的决绝,她的心境变得更加沉静。她按照父母的意愿,和一个同村的、家庭成分同样普通的年轻后生订了亲。那个后生叫王大山,为人老实本分,对秀月也算体贴。他们的结合,更像是一种时代的惯性,一种生活的必然选择。没有太多的轰轰烈烈,也没有太多的情投意合,更多的是一种平淡如水、相互扶持的默契。
秀月和“大山哥”的婚事,定在了一九七五年的秋天。婚礼办得简单而热闹,按照村里的习俗,摆了几桌酒席,收了一些礼金。秀月的父母终于放下心来,觉得女儿总算有了一个归宿,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。秀月自己,内心深处虽然依旧平静湖面下隐藏着波澜,但表面上也对未来的生活有了一丝期待。她希望,嫁给大山哥,过上普普通通的农家日子,相夫教子,或许就能渐渐淡忘过去那些伤痛的记忆。
婚礼那天,秀月穿着一身大红的棉袄,头上戴着红盖头,被一群姐妹们簇拥着。她透过盖头的缝隙,看到眼前晃动的人影,听到喧闹的祝福声,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。她想起了小时候和明远一起在老槐树下玩耍的情景,想起了明远清澈的眼睛和温和的笑容,想起了那个雨夜里他决绝的眼神和伤人的话语……泪水,无声地滑落,浸湿了手中的红绸帕。
明远没有参加秀月的婚礼。自从那次雨夜的谈话后,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,几乎不和人来往。他跟着一个木匠师傅学手艺,偶尔帮村里人做些家具,换取微薄的收入。他很少出现在人前,只是默默地埋头干活,仿佛要把所有的精力和痛苦都倾注在那木头和刨花之中。
秀月的婚礼,他自然也不会去。秀月知道他没有去,心里既有一丝庆幸,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。庆幸的是,他没有亲眼看到自己嫁给别人的情景,或许这样,对他也是一种解脱;失落的是,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,一个远走他乡,一个形同陌路,而她自己,却要嫁给了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。
婚后的生活,平淡而真实。大山哥确实如秀月所料,是个老实本分的男人。他每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靠着几亩薄田和农闲时外出打零工,勉强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。他对秀月很好,从不让她干重活,有什么好吃的,也总是先想着她。秀月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,也感受到了这种平淡婚姻中,所蕴含的一种朴素的温暖。
不久,秀月怀孕了。孩子的到来,给这个普通的农家小院带来了新的生机和希望。秀月辞去了村里的一些零活,在家安心养胎。大山哥对她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。秀月的心里,渐渐被一种母性的温柔所填满。她开始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临,期待着这个家能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,而变得更加完整和温馨。
生产的那天,秀月经历了巨大的痛苦。幸运的是,母子平安。她生下了一个女儿,皮肤白皙,哭声洪亮。大山哥抱着女儿,喜极而泣,给她取名叫“念秋”,意为纪念她出生的秋天,也寄托着一种朴素的期望。
孩子的降生,让秀月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和充实。喂奶、换尿布、哄孩子睡觉……每天都在重复着这些琐碎而劳累的事情。但她的心里,却是踏实而快乐的。看着女儿可爱的小脸,听着女儿咿咿呀呀的声音,她觉得,自己的人生,似乎也有了意义。
她偶尔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想起明远。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?过得好不好?他有没有结婚?有没有孩子?这些问题,像幽灵一样,时不时地会闯入她的脑海。但她很快就会把这些念头压下去。她知道,回不去了。她现在有丈夫,有女儿,有属于自己的家庭和生活。她不能再沉湎于过去了。
然而,命运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,拨动着人生的琴弦。
一九七七年,一个震惊全国的消息传来——恢复高考!
这个消息像一股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,也吹进了这个偏僻的小村庄。许多被耽误了青春的年轻人,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。他们白天劳作,晚上挑灯夜读,希望能通过这次考试,改变自己的命运。
这个消息,也深深地触动了秀月。她想起了明远。明远那么聪明,那么爱读书,如果当年没有那场运动,如果他能有机会参加高考,现在一定……
她忍不住向大山哥打听明远的消息。大山哥告诉她,明远这几年依旧很沉默,很少出门,只是埋头钻研木工手艺,据说手艺越来越好了,甚至有人从镇上专门请他去做家具。关于他的婚事,似乎没有任何动静。
秀月的心里,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滋味。她为明远没有放弃学习而感到高兴,又为他依旧孤单一人而感到惋惜。
恢复高考的消息,也同样激励着村里的年轻人。包括一些和秀月差不多大的姑娘小伙子,都开始复习功课,准备参加考试。秀月看到他们认真的样子,心里也有些蠢蠢欲动。她读过几年小学,后来因为家里穷,加上运动的影响,就中断了学业。但她其实很喜欢看书,尤其是文学方面的书。
大山哥看出了秀月的心思,默默地拿出了一些他平时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,给她买了几本被翻看得起了毛边的旧课本和练习册。
“秀月,想考就试试吧。”大山哥憨厚地笑着说,“就算考不上,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。”
秀月看着丈夫真诚的眼神,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她点了点头,开始了自己的复习之路。
每天晚上,等女儿睡着后,秀月就借着昏暗的灯光,开始看书做题。她文化底子薄,很多东西都已经遗忘了,学习起来非常吃力。但她凭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,硬是咬牙坚持了下来。
她复习的时候,大山哥总是默默地陪在她身边,或者帮她照看女儿,或者自己去隔壁房间睡觉,尽量不打扰她。秀月心里充满了感激。她知道,如果没有大山哥的支持,她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。
就在秀月专心复习的时候,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她家门口。
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,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。秀月正在院子里晾晒洗干净的衣物,看到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影,推着自行车,站在院门口。
是明远。
他已经长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,身材高大挺拔,面容棱角分明,眼神依旧深邃,但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的沧桑。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卡其布褂子,裤脚上沾着些许木屑,显然刚从做工的地方回来。他手里还提着一个包裹。
“明远?”秀月愣住了,手里的衣服差点掉在地上。
明远看着她,眼神复杂,有惊讶,有犹豫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“我……路过,来看看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哦……快进来坐吧。”秀月有些慌乱地放下衣服,转身迎他进去。
大山哥听到动静,也从屋里走了出来。看到明远,他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了憨厚的笑容:“是明远兄弟啊!快进来坐!”
明远点了点头,和大山哥打了招呼,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了正在哄女儿睡觉的秀月。
屋子里的气氛,一时间有些微妙的尴尬。曾经的青梅竹马,如今一个是为人夫为人母的少妇,一个是孑然一身的单身汉。他们之间,隔着的不仅仅是几年的光阴,更是无法言说的过往和现实的鸿沟。
秀月给明远倒了杯热水,双手有些微微颤抖。
“谢谢。”明远接过水杯,却没有喝,只是放在了桌子上。
“你……这次回来,还走吗?”秀月低声问道。
“嗯,接了个活,要去镇上做几天。”明远顿了顿,看着秀月,“听说……你在复习,准备考大学?”
秀月没想到他竟然知道这件事,脸上微微一热:“嗯,随便看看……”
“挺好的。”明远的语气很平静,“你的文化基础比我好,一定没问题。”
“我……我底子薄,不一定能考上。”秀月有些不自信地说。
“没关系,重在参与。”明远笑了笑,笑容里带着一丝鼓励,“机会难得,要抓住。”
他的鼓励,让秀月的心里暖暖的。她抬起头,看着明远,认真地说:“嗯,我知道了。”
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。大山哥看看明远,又看看秀月,似乎想说些什么,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。
明远站起身:“我……不打扰你们了。我就在村口的知青点旧址借住几天。”
“哦,好。”秀月点了点头。
明远走到门口,又停下脚步,转过身,看着秀月:“你……和孩子,都还好吧?”
“挺好的。”秀月的心里一暖,“孩子很乖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明远的眼神柔和了一些,“你自己……多保重。”
说完,他推着自行车,慢慢地走出了院子。
秀月站在门口,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,心里百感交集。她不知道这次意外的重逢,意味着什么。是巧合,还是别的什么?她和明远之间,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,是否还会被重新提起?
她转过身,看到大山哥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。秀月的心猛地一紧,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。
那个深秋的傍晚,因为明远的突然出现,变得不再平静。秀月的心湖,也被投下了一颗石子,泛起了层层涟漪。她不知道,这涟漪,最终会归于平静,还是会掀起更大的波澜。她和明远,以及大山哥之间,这段错综复杂的关系,又将走向何方?这一切,都还是未知数。
第七章:迟来的信笺
明远在村口知青点旧址住了几天,每天早出晚归地去镇上做工,和秀月一家并没有太多接触。每次见到秀月,他只是匆匆打个招呼,眼神依旧复杂,却不再像上次那样停留。
秀月的心里,却始终无法平静。明远的出现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在她心底漾开了久久不息的波纹。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,想起他说的那些话,想起他看她的眼神。她知道,自己并没有完全放下过去,没有完全忘记那个曾经陪伴她度过整个童年的少年。
然而,现实的生活容不得她过多地沉湎于回忆。女儿念秋一天天长大,开始咿咿呀呀地学说话,大山哥依旧每天辛勤劳作,家里家外都需要她操心。她努力地将自己的精力投入到琐碎的家庭生活中,试图将明远的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赶出去。
几个月后,恢复高考的结果出来了。秀月和许多一起复习的年轻人一样,名落孙山。这个结果,秀月并不意外,她本来就没抱太大的希望。高考的失利,让她更加认清了现实的残酷,也让她更加安于现状。她把心思完全放在了照顾女儿和操持家务上,努力扮演好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角色。
时间一晃,又是两年。到了七九年,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。农村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,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。槐树村也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,焕发出了新的生机。人们的生活水平,开始有了明显的改善。
秀月和大山哥的日子,也渐渐好起来了。他们承包了村里分给他们的责任田,加上大山哥头脑灵活,农闲时做点小生意,家里的经济状况慢慢好转起来。女儿念秋也上了小学,聪明伶俐,是村里人见了都喜欢的孩子。
秀月的心里,渐渐有了一种安稳和满足的感觉。虽然生活依旧平凡,甚至有些辛苦,但她有了一个温暖的家,有了爱她的丈夫和可爱的女儿。她不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事情,也不再刻意去打听明远的消息。她以为,自己的人生,就会这样平淡而安稳地继续下去。
然而,一封迟来的信笺,却再次打破了这份平静。
那是八零年的春天。一个周末的下午,秀月正在家里缝补衣服,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。信封上的字迹,娟秀而有力,地址是县城的一个单位。秀月疑惑地拆开信封,抽出里面的信纸。
当她看清信纸上熟悉的字迹时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
是明远的信。
信是写给她的。
秀月的手微微颤抖着,展开信纸:
“秀月:
展信佳。
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,我的手有些颤抖。我不知道这封信该不该寄给你,也不知道你收到它时,会是怎样的心情。犹豫了很久,最终还是决定写下来,也算是对自己过去的一种交代吧。
这些年,我离开槐树村,去了很多地方。跟着师傅学木工,也做过其他的零活。我走过许多村庄,见过许多人,但始终觉得,槐树村的那片天空,那棵老槐树,还有那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,是我心中最深的记忆。
后来,我听说你结婚了,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。说实话,当时我心里很难过,但也为你感到高兴。你是个好姑娘,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。我为自己当年的选择,感到欣慰,也感到一丝苦涩。欣慰的是,我没有成为你的拖累;苦涩的是,我终究还是失去了你。
这些年,我一直在努力。努力干活,努力赚钱,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。我想,或许只有这样,我才有资格,去想念一个像你这样美好的姑娘。我学了手艺,现在在县城一家木器厂工作,虽然依旧平凡,但至少能养活自己。生活谈不上富裕,但也算安稳。
写下这些,并非要打扰你的生活。我知道,你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,有了大山哥。我应该祝福你们。我只希望你能知道,曾经有一个叫陆明远的少年,一直把你珍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。那份感情,或许已经被岁月尘封,但它从未真正消失。
随信寄去一些钱,是我这几年攒下的。我知道这点钱不算什么,或许你应该嫌它脏。但请你收下,就算是……我对槐树村的一点心意吧。如果……如果你不嫌弃,下次回来,我想……去看看念秋。毕竟,她也是我……很想见到的孩子。
勿念。
陆明远
1980年4月”
信纸上的字迹,依旧那么清秀有力,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沧桑和沉重。每一个字,都像一根细密的针,扎在秀月的心上。
她拿着信,手不停地颤抖,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。
明远……他还活着,过得还好。他一直没有忘记她。他去了县城,有了工作,有了自己的生活。他祝福她和山大哥,却还是忍不住表达了对她的思念,甚至……想看看女儿念秋。
秀月的心里,乱成了一团麻。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她拿出信纸,一遍又一遍地看着,仿佛想从那些字里行间,捕捉到明远此刻真实的心境。
她该怎么办?要不要把这封信给大山哥看?大山哥会怎么想?他们平静的生活,会不会因为这封信而被彻底打破?
可是,如果不告诉大山哥,那就是欺骗。她和大山哥虽然是父母包办的婚姻,但这么多年来,两人相濡以沫,也算得上感情深厚。她不能背叛他。
可是,她又怎么能轻易地斩断和明远之间那段长达十几年的情愫?那段记忆,早已融入了她的血液,刻入了她的骨髓。即使她努力去遗忘,去掩盖,它也从未真正消失。
更让她纠结的是,明远说,想看看念秋。念秋是她的亲生女儿,是她和山大哥爱情的结晶(或许不能完全算爱情,但至少是共同抚养长大的亲情)。让明远看到念秋,会不会对孩子的成长造成影响?她该如何向孩子解释这一切?
秀月的心里,充满了矛盾和痛苦。她拿着那封信,在房间里来回踱步,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解决的办法。
夜幕降临,大山哥从外面回来了。他看到秀月坐在灯下,脸色苍白,眼睛红肿,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,便关切地问:“秀月,怎么了?谁的信?让你这么伤心?”
秀月看着丈夫焦急的眼神,心里一阵刺痛。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隐瞒了。无论结果如何,她都应该告诉大山哥。
她深吸一口气,将信递给了大山哥,声音颤抖着说:“大山哥……这是……明远写来的信。”
大山哥接过信,疑惑地看了看秀月,又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,默默地拆开,读了起来。
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到大山哥翻动信纸的声音,以及秀月紧张的心跳声。她紧张地看着大山哥的表情,不知道他读完信后会是什么反应。
大山哥的脸色越来越凝重,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。读完信,他将信纸放在桌子上,久久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抽着旱烟。
秀月的心悬在半空中,七上八下。
过了很久,大山哥才抬起头,看着秀月,眼神复杂,有震惊,有愤怒,有失望,但更多的,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疲惫。
“他……现在在县城工作了?”大山哥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嗯。”秀月点了点头。
“过得……还好?”
“信上说他挺好的,有工作,安稳。”
大山哥又沉默了。他看着桌子上的信,又看了看秀月,嘴唇动了动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“秀月,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,“这件事……你打算怎么办?”
秀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知道,这是最关键的时刻。
她走到大山哥身边,蹲下来,握住他粗糙的大手,认真地说:“大山哥,对不起……我知道,我不该瞒着你。这封信……我本来想烧掉的……”
“现在说这些,还有什么用?”大山哥打断她,轻轻挣脱了她的手,“他既然写了信来,肯定是有他的想法。他是不是……还想……”
他没有说下去,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。
“不是的!”秀月急忙辩解,“大山哥,你要相信我!我和他……早就过去了!我现在的心里,只有你和念秋!这封信,我只是……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……”
“那你打算怎么处理?”大山哥看着她,眼神锐利,“是把他寄来的钱退回去?还是……不见他?”
秀月愣住了。退钱?不见他?说得容易,可做起来呢?明远是念秋的亲生父亲,他有权知道,有权见自己的孩子。而且,信里那句“就算是……我对槐树村的一点心意吧”,还有那句“如果……如果你不嫌弃,下次回来,我想……去看看念秋”,都让她感到无比的棘手和愧疚。
“大山哥,”秀月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他,“我知道我错了。我不该瞒着你。但是,关于明远……还有念秋……我求你……给我一点时间,让我想想,好不好?”
大山哥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,心里也软了下来。他叹了口气,将她扶起来,放柔了声音:“秀月,我知道你心里苦。当年的事情,不能全怪你。明远那孩子,也是个苦命人。我……我理解你。”
秀月惊讶地看着他。
“但是,”大山哥话锋一转,眼神又变得坚定起来,“我们是一家人。有我在,就不会让你受委屈。至于他……他既然选择了当年那条路,就应该承担后果。现在他来信,或许是良心发现,或许是……不怀好意。不管怎么样,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秀月:“钱,我们不能要。你明天给他寄回去。至于看孩子……不行!绝对不行!念秋还小,不能让外人打扰她平静的生活!更不能让她的成长,沾染上那些不光彩的过去!”
“大山哥……”秀月还想争辩什么,但看到大山哥不容置疑的眼神,她把话又咽了回去。
她知道,大山哥说的是实话。为了孩子,为了这个家,她不能再让明远介入进来。
可是,就这样彻底斩断联系吗?就这样把明远对她们母女的思念,永远埋藏起来吗?秀月的心里,充满了痛苦和无奈。
那一晚,秀月和大山哥背对着背,躺在床上,却一夜无话。黑暗中,只有彼此压抑的呼吸声,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。
迟来的信笺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潘多拉魔盒。秀月知道,平静的生活,或许即将结束。她将要面对的,是更加复杂和艰难的抉择。而她和明远之间那段跨越了数十年的情缘,也到了该有个了结的时候了。
第八章:槐树村再相逢
秀月最终还是将明远寄来的钱退回去了。她按照信封上的地址,写了一封信,连同那几张钞票,一起寄回了县城。她在信里,没有过多地解释,只是礼貌地表示了感谢,并婉拒了他的心意,同时也明确表示,希望他不要再来打扰她和家人的生活。
寄出信后,秀月的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,反而更加忐忑不安。她不知道明远收到信后会有什么反应。他会理解她的苦衷吗?他会尊重她的决定吗?
日子一天天过去,槐树村依旧平静如水。秀月每天忙着操持家务,照顾女儿,下地干活。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和平常一样,但内心深处的那份焦虑,却始终挥之不去。
大山哥看出了她的不安,对她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。他虽然没有再提明远的事情,但看她的眼神里,多了几分理解和体贴。他知道,这件事在秀月心里,恐怕很难真正放下。
几个月后的一天,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秀月家。
是林晓月。
林晓月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许多,但依旧保持着开朗的性格。她这次来,是专程为了秀月而来。
原来,林晓月大学毕业后,被分配到了县教育局工作。她一直没有忘记秀月这个好朋友,这次趁着出差的机会,特地绕道来看望她。
“秀月,你还好吗?”林晓月拉着秀月的手,关切地问。
“我挺好的,晓月姐。”秀月勉强笑了笑,“你呢?工作还顺利吗?”
“还行吧。”林晓月说着,叹了口气,“工作是忙了点,但也算稳定。就是……有时候会觉得,还是槐树村的日子过得轻松自在。”
两人聊了很久,仿佛要把这些年错过的时光都补回来。林晓月告诉秀月,周晓峰后来被调回了城里,进入了一家工厂做技术员,前两年结了婚,听说日子过得还不错。而她自己,因为当年高考失利,后来参加了自学考试,才拿到了大学文凭。
“对了,秀月,”林晓月突然想起什么,问道,“你……有没有明远的消息?”
秀月的心猛地一紧,摇了摇头:“没有。”
“真没有?”林晓月有些怀疑地看着她,“我可是听说了,他后来去了县城,在木器厂上班,好像混得还不错。”
秀月的心沉了下去。看来,大山哥并没有把退钱的事情告诉她,或者,是林晓月从别的渠道知道了消息。
“我……不清楚。”秀月含糊地回答。
林晓月看着秀月躲闪的眼神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她叹了口气,放低了声音:“秀月,我知道,当年……发生了很多不愉快的事情。明远也……吃了不少苦。但是,人不能总活在过去,对吧?”
她顿了顿,看着秀月:“其实,这次我来,还有一个目的。明远……他也知道我来了。他说,他想……见见你。”
秀月的心脏骤然收紧,脸色瞬间变得苍白:“他……他想见我?”
“嗯。”林晓月点了点头,“他说,他就在县城,如果你方便的话,可以去见他一面。他说,他不会打扰你太久,只是……想跟你说几句话。”
秀月的内心,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。明远要见她?在这个时候?
她下意识地看向大山哥。大山哥此时正在院子里劈柴,听到她们的谈话,停下了手中的斧头,默默地看着她们。
“秀月,”林晓月继续说道,“我知道,这对你来说,可能很突然,也很为难。但是,我觉得,有些事情,还是应该当面说清楚。憋在心里,对谁都不好。你……好好考虑一下吧。”
说完,林晓月站起身:“我不打扰你了。你自己决定吧。如果你决定了,就去县城找我,或者……让他来找你也行。”
林晓月离开了。屋子里又只剩下秀月和大山哥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。
过了很久,大山哥才开口,声音低沉:“他……还是要见你?”
秀月点了点头,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:“我不知道……我该怎么办……”
大山哥看着她哭泣的样子,心里也充满了矛盾。他知道秀月心里一直放不下明远,这也是他这些年来,心里一个解不开的结。他曾经试图说服自己,说服秀月,忘记过去,珍惜现在。但是,当事情真的来临,他却发现自己,也无法轻易地做出决定。
“你想去吗?”大山哥看着她,眼神复杂。
秀月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他:“大山哥,我……”
“想去就去吧。”大山哥打断她,声音有些沙哑,却带着一种异常的平静,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有些事情,终究要面对的。”
秀月愣住了,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大山哥……”她哽咽着,“你……你同意了?”
“我同意什么?”大山哥苦笑了一下,“我同意你去见他?还是同意……你们旧情复燃?”
秀月的心一沉。
“秀月,”大山哥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,“我告诉你,我同意你去见他,不代表我同意你们有任何牵扯。我只是……希望你能了结这段心事。毕竟,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,这一点,是无法改变的。”
他走到秀月身边,蹲下来,握住她的肩膀,眼神真挚地看着她:“秀月,我再说一遍,我爱你,也爱这个家。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现在的生活。如果你要去见他,我陪你一起去。见面可以,但是,有些底线,你不能碰。”
秀月看着丈夫眼中复杂的情感,有痛苦,有无奈,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。她的心里,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。
“大山哥……”她扑进他怀里,放声大哭起来,“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“傻瓜,”大山哥轻轻拍着她的背,“哭吧,哭出来就好了。去吧,去见他。把该说的话,都说清楚。然后,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,好好过日子。”
秀月在大山哥的怀里,哭得泣不成声。她知道,自己欠大山哥的太多了。她不知道该如何偿还,只能用余生的忠诚和爱,来回报他。
第二天一早,秀月和大山哥一起,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。
一路上,秀月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。她既紧张,又期待,还有一丝说不清的恐惧。她不知道见到明远会是怎样的情景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县城离槐树村有几十里路,班车颠簸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。林晓月早已等在汽车站。她看到秀月和大山哥一起来了,有些惊讶,但很快便恢复了笑容。
“大山哥也来了。”林晓月和他打了个招呼。
大山哥点了点头,表情有些僵硬。
林晓月带着他们,来到县木器厂。明远正在车间里干活,穿着一身蓝色的工装,脸上沾着些木屑,看到他们进来,明显愣了一下。
四目相对的那一刻,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秀月看着眼前的明远,和记忆中的少年相比,他确实成熟了很多,也沧桑了很多。但那眉眼间熟悉的轮廓,那眼神中深藏的忧郁,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。
明远也看着秀月,看着她略显憔悴的容颜,看着她身边那个高大憨厚的男人,看着她怀里抱着的小女孩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。
“明远……”秀月先开了口,声音有些颤抖。
“秀月……大山哥……”明远点了点头,目光落在秀月怀里的念秋身上,眼神瞬间变得柔和起来,“这就是……念秋?”
秀月点了点头,把怀里的女儿往前递了递:“念秋,叫……叔叔。”
念秋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,有些怯生生地看着明远,没有说话。
明远伸出手,想要摸摸孩子的头,却又犹豫着收了回来,只是轻声说:“真像你小时候。”
这句话,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秀月记忆的闸门。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老槐树下给她讲故事的少年,那个在她被欺负时为她出头的少年,那个在雨夜里跟她诀别的少年……
“明远,”秀月的声音哽咽了,“这些年……你……”
“我过得挺好的。”明远打断了她,眼神看向大山哥,“大山哥,谢谢你……照顾秀月和念秋。”
大山哥的脸色变了变,但还是点了点头:“应该的。”
一阵尴尬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。
还是林晓月打破了沉默:“好了,你们聊吧。我就不打扰了。我在外面等你们。”说完,她转身出去了。
车间里,只剩下秀月、大山哥和明远三个人。气氛更加凝重。
“你们……有什么话,就说吧。”大山哥率先开口,语气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。
明远看了他一眼,又看向秀月,深吸了一口气,似乎下定了决心:“秀月,我这次来,就是想……跟你道个别。”
“道别?”秀月愣住了。
“嗯。”明远点了点头,“我在县城的工作,还算稳定。过段时间,我打算……结婚了。”
秀月的心猛地一沉,仿佛坠入了冰窖。她看着明远,嘴唇颤抖着,却说不出一个字。
“对方……是我厂里的一个同事,人挺好的。”明远继续说道,语气尽量显得平静,“她不介意我的过去,我也……不想再一个人漂泊了。”
“那……念秋……”秀月看着他,眼里充满了痛苦和绝望,“你……你以后……还会见她吗?”
明远的眼神黯淡了下来,充满了痛苦:“我知道,我没有资格……要求见她。但是,秀月,她是我……”
“你不是她什么人!”大山哥突然打断了他,声音冰冷,“明远,我再说一遍,念秋是我的女儿!是我和秀月的孩子!你和她,除了血缘关系,没有任何别的关系!”
“大山哥……”明远痛苦地闭上了眼睛。
“明远,”秀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她看着明远,泪流满面,“这些年……苦了你了。”
“不苦。”明远摇了摇头,睁开眼睛,看着秀月,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歉疚,“秀月,遇见你,是我这辈子……最幸运的事。可惜……造化弄人。”
他顿了顿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好的东西,递给秀月:“这是……当年我父亲给我的一块玉佩,说是我们家祖传的。我没别的东西可以给你……这个……你收着吧。就当是……一个念想。”
秀月颤抖着接过那块温润的玉佩。她记得,这是明远父亲很珍视的东西,以前明远常常拿出来摩挲。她没想到,明远竟然把它留给了自己。
“明远,我……”秀月哽咽着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“什么都别说了。”明远苦笑了一下,“我知道,我们之间,已经不可能了。我祝福你们……一生平安幸福。”
他深深地看了秀月一眼,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,有不舍,有祝福,有痛苦,也有最终的释然。然后,他转过身,拿起工具,默默地走到一边,继续干活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
秀月站在原地,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冰凉的玉佩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不停地往下掉。她知道,这一次,他们是真的彻底结束了。
大山哥默默地看着这一切,眼神复杂。他走上前,轻轻揽住秀月的肩膀,将她带离了车间。
夕阳西下,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槐树村的青梅竹马,最终还是在命运的捉弄下,走向了不同的结局。那段被岁月尘封的情愫,如同那块温润的玉佩,虽然依旧散发着微弱的光芒,却只能被永远地珍藏在心底,成为一段无法言说的秘密和遗憾。
第九章:尾声:岁月留声
离开县城的那天,秀月和大山哥没有再见到明远。他们只是把那块玉佩,悄悄地放在了明远宿舍的窗台上。没有留言,也没有告别。
回去的路上,车厢里依旧颠簸。秀月靠在大山哥的肩膀上,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,心里五味杂陈。和明远的最后一面,像一场短暂而沉重的梦,醒来后,只剩下无尽的怅惘和一丝淡淡的忧伤。
大山哥没有多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揽着她,让她靠得更紧一些。他能感觉到,秀月的心里,依旧藏着事。但他选择了沉默。他知道,有些伤口,需要时间去慢慢愈合。他能做的,就是给她一个安稳的肩膀,一个温暖的家。
回到家后,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。秀月依旧操持家务,照顾女儿,下地干活。只是,她的眉宇间,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沧桑。她不再像以前那样,时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明远,但偶尔,在某个相似的场景,或者听到某首熟悉的歌曲时,她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。
她把那块玉佩,用红布仔细地包好,藏在了箱子底。那是一个秘密,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,关于青春、关于爱情、关于遗憾的秘密。
大山哥对秀月更好了。他似乎想用加倍的关怀,来抚平她心中的伤痕。他更加努力地干活,想让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好。他对念秋也更加疼爱,仿佛想用这种方式,来证明,他是一个合格的丈夫,也是一个合格的父亲。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。念秋渐渐长大,出落成一个漂亮懂事的姑娘。她继承了母亲的清秀和父亲的淳朴,学习成绩很好,是村里人眼中的骄傲。她似乎对父母的过去一无所知,每天都快乐地生活着。
秀月和大山哥,也渐渐老去。他们的头发染上了霜白,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。但他们之间的感情,却在平淡的生活中,变得越来越深厚。他们没有太多的甜言蜜语,更多的是一种相濡以沫的默契和相互扶持的温暖。
八十年代末,九十年代初,改革开放的浪潮席卷了整个中国。农村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很多人家盖起了新房,买了摩托车,甚至小汽车。大山哥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好,盖了新瓦房,买了电视机。秀月不再需要每天辛苦地下地干活,可以更多地照顾家庭,享受天伦之乐。
偶尔,秀月还是会想起槐树村的过去,想起那个炎热的夏天,想起那棵老槐树,想起那个叫陆明远的少年。那些记忆,如同老照片一般,虽然褪色,却依旧清晰。她知道,那段时光,永远不会再回来了。
关于明远的消息,后来也偶尔会从林晓月那里听到一些。听说他在县城木器厂干了几年后,自己单干了,开了一个小家具作坊,生意做得还不错。后来,他结了婚,生了个儿子。再后来,就很少有消息了。
秀月听到这些消息时,心里已经能够做到波澜不惊。她为明远感到高兴,也为自己曾经的选择感到释然。他们都长大了,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轨迹。这就够了。
二零零零年的春天,秀月收到了林晓月的来信。信里说,明远的家具作坊因为经营不善,倒闭了。他大病了一场,身体很不好。现在,一个人住在县城的老房子里,无人照料。
秀月的心猛地一揪。虽然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,虽然他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人,但听到明远生病的消息,她的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。
她和大山哥商量了一下。大山哥沉默了很久,最终点了点头:“去看看吧。毕竟……他也是念秋的父亲。”
秀月点了点头。
她和大山哥,还有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念秋,一起去了县城。
他们找到了明远住的那条老街,那间破旧的小院子。院门紧锁着。他们向邻居打听,才知道明远已经在一个月前去世了。邻居说,他走的时候很安详,没有什么痛苦。
秀月的心,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,眼泪瞬间涌了出来。她终究,还是没能见他最后一面。
他们在邻居的帮助下,走进了那间小院子。院子不大,杂草丛生,显得有些荒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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